采访者:Мария Лащева
受访者:Юрий Бутусов
译者:Marina
【所有注解均为译者所加,欢迎探讨指正。请勿未经授权把译文修改或商用。】
正文:
苏维埃榜样剧院的艺术总监推出新版《哈姆雷特》,年轻的女演员劳拉·皮茨赫劳里(Лаура Пицхелаури)扮演主角哈姆雷特。我们与导演的谈话就从这一戏剧界重大事件开始。
– 这部作品对您来说特别在哪里?
我们在其中投入了大量精力、情感、紧绷的神经。我们在作品中探讨的是,我们到底关心和忧虑什么。我们没有对社会做出什么诊断和判定,我们尝试分析的是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们是怎么生活的?做一个人是什么意思?什么是尊严?我们拥有什么权利?我们的边界在哪里?我们出现在大地上有什么意义?就这些,不多不少,就这么简单的问题。我们诚实而具体地做这件事,没有一点言外之意和挑衅态度。我为劳拉演的哈姆雷特感到骄傲,我欣赏她的无畏、投入和痛苦,她亲身感受并理解了这种痛苦,把它传达给我们。那些说女人不能演哈姆雷特的言论既狡猾又愚蠢,让我讨厌,它们只能说明持有这种言论的人多么不健全。如果感受不到我们这种诠释的真诚,那就一定是个没有感觉的残废。我这话说得很尖锐,因为我厌烦了犬儒主义,厌烦有些人总是拒绝去理解,只想让所有东西、所有人都服从于自己的意愿,这种虚弱的、愚蠢的仇恨,只能滋生仇恨。我为这部作品骄傲,它从艺术的角度看有多大价值,这不是我的问题,我也不感兴趣。戏剧——这是人的意志行动,它要突破自己尘世宿命的边界。这种行动,让升华人的生命成为可能。我们必须这样做,最终才不会丧失人性,所以我们需要这部剧。
– 导演戏剧*在我们的时代几乎定义了俄罗斯的舞台,为什么这种形式会占上风?
【注:为理解“导演戏剧”的概念,译者从俄罗斯戏剧网站上翻译了如下诠释:
导演戏剧,就如字面意思,建立在导演在创作领域的领导权之上,是一种一长制。在这种剧院里,一部制作起于导演的想法,他在排练时给出现成的理念、舞台调度,有时甚至有给定的语调。导演越是自诩权威,演员受到的限制越大,甚至可能沦为傀儡演员。然而,这种导演方式也有优点:一长制能够建立一种严整的艺术方法(明确、易解读、精确的演出理念)。因为不仅是演员,就连其他艺术手段(灯光、音效、布景、服装等等)都与导演的想法严格对应并生效。这种演出里大部分状况都在设计和预想之中。
(对应的)演员戏剧,这个术语经常用于指称没有导演的戏剧,或者业余的戏剧活动,这是不正确的。演员戏剧,指的是剧院采用写生式的、持续分析的方法,理念不是由导演一个人确立的,而是导演和演员在创作的协同探索之中形成的。这种演出总是独一无二,因为每个人的创作潜能都投入到了创作之中:导演、演员、灯光师、舞台布景等等。这种方法可以比作万花筒:剧本就是转筒,每一个参与者都是一块五彩斑斓的小玻璃或者一颗小珠子。每一次转动筒身,所有的成分就会混杂在一起,固定下来后沉积为不可重复的图案。然而这种剧院有其不稳定性,很难排出两场卡司,并不仅仅是替换的问题,根本上来说必须退回无数步重新制作一场演出,因为采用不同的演员,就会得到不同的演出。】
导演戏剧的繁荣是自然而然的结果。在戏剧的发展过程中,思想和哲学都浓缩在导演身上。其实,在戏剧里有三种人物:剧作家,演员,导演。毫无疑问,每一种都很重要,但正是导演要负责美学、伦理和艺术上的问题,这个职业的独特之处正在于此,这是其一。其二,如今演员这个行当的水平在下跌,原因在于糟糕连续剧的大量生产和演员作品质量的下滑。可以很遗憾地说,演员已经不再是个体,导演就成为了基础,毕竟对于社会来说,戏剧以前是、以后也会是社会最重要的讲坛和学院。也许,我的观点伤害了演员,但我这么说是由于为他们感到难过。
– 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出现导演和剧作家的矛盾?
导演和剧作家的矛盾永远存在,从导演这个职业诞生起就存在。遗憾的是,现在很多人错误地以为这是一码事,这是两种不同的职业。我认为,没有一种法则或规范能够帮助克服这种矛盾。聪明有天赋的剧作家会明白,自己的作品是有特定内容的文本,本身并不是一种戏剧现实。文本不是成品,而是开端,只有在舞台上、在剧院的具体条件下、在具体的演员身上,让导演激活所有这些要素,文本才能获得生命和呼吸。如果文本的内容中有当下的脉搏、当下的现实,那么我相信,或早或晚这都会被某个导演听出来、找出来,他会重新发掘这部剧作。我给自己这种勇气去断言,真正的剧作家理解这一点。我们的文学中有作品能证实我的观点。在布尔加科夫的小说《剧院情史》中,只在看到人物出现在一个剧院模样的黑匣子里之后,马克苏多夫*才获得了想象力。《剧院情史》的内容不是要讽刺剧院的制度或戏剧的性质,它是对剧作家这份工作的本质进行了深刻思考。
【*注:马克苏多夫是《剧院情史》的主角,他是一个失败的小说家。有一天他拿出手稿,看到小说人物都在一个三维的匣子图画里活动,匣子里还有音乐和灯光。在记录匣子里的活动时,他不知不觉写出了剧本。】
遗憾的是,我认为有时候作者的野心吞噬了戏剧,但这只能说明野心大过天赋。最可笑的是,有些人挂着已去世的剧作家之名来演出,他们是死者的相识,但也说不上多亲近,仿佛他们对死者想表达什么知道得清清楚楚似的。
– 观众应该为看您的演出做什么准备吗?比如说,重读一遍剧本?
我认为,当您走进剧院时,您可以不知道剧作家、不知道剧本、不知道导演,这没有意义。观众不是评论家,不是分析员,不是技术检验处协会的委员,这是一个人,在开发了自己所有的智性和感性潜能之后,要在今天、此时、此刻,直接地,去领会导演和演员呈现的东西。很重要的一点是,观众要明白,做演出的人投入了大量时间和脑力劳动,简单点说,他们不是傻子,不比观众傻,而且他们真诚地想被理解和倾听。这才是正确的接受态度。
– 您认为,目前为止自己的哪部导演作品是巅峰之作?
好问题。我所有的演出——都是导演作品的巅峰之作(笑)。认真来说,巅峰是无法到达的,我们都是学生。每部演出上演之后,都感觉自己刚刚做的是最棒的!但这种感觉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在具体的环境中工作,有演员,有剧院,有私生活——这些都会妨碍我们做的事情,但同时也会有所帮助。在每场演出中我都会给自己设立某个目标,总是有一个想法或者一种情绪,引发了其余的部分。设定目标这个行为中,就有让我工作下去的动力,就这么简单。
– 您上演剧目是为了什么?为了让观众得到净化,看到演员的表演,然后去改变世界吗?
戏剧——这是无私的事业。这是唯一一个我感兴趣的领域、我无所畏惧的领域,这是我理解并热爱的事业。希望这回答了您的问题。
– 好像您的每个演出都能引起公众和评论家的赞誉,有没有还未得到恰到评价的作品?
世界上没什么是偶然的,偶然只是必然的一种表现。事情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重要的是倾听自己,要尽最大努力尽可能地真诚。那些在公众中间反响平平的作品(虽然不多,但还是有)对我和我的导演生涯来说,有着极其重大的意义。我深信,对于发展和进步来说,失败比成功更加重要,它迫使我们去思考和重估自己,给进步提供动力。话又说回来,如果我意识到失败了,接受这种失败是很痛苦的,难受极了,很难回应那些不看好的评论,这种评论现在是很多的。这是一种矛盾。但过了一段时间,这种直接的情绪就消失了,只剩下对状况的职业性理解:这部作品到底好不好,原因在哪里。
– 有没有未完成的项目,是打算重新制作的?
这种情况我遇到的不多,但也有。那是在苏维埃榜样剧院排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当时我想让米哈伊尔·特鲁欣(Михаил Трухин)演梅诗金,但米沙那时候被叫去演连续剧《打碎路灯的街道》(«Улицы разбитых фонарей»),他演的是警察沃尔科夫。他拒绝了梅诗金这个角色,离开了剧院。于是,狼就吃掉了老鼠*。
【*注:在俄语里“沃尔科夫”这个名字里有“狼”的单词,“梅诗金”这个名字里有“老鼠”的单词。】
第二次是和季马·久热夫(Дмитрий Дюжев)合作的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奥赛罗》。可惜,迪米特里给我设定的时间期限是不可能的,我拒绝了,因为我想:要让季马演这个角色,不得不有所牺牲。同样的情况发生在我和科斯佳·哈别斯基(Константин Хабенский)在莫斯科艺术剧院合作的项目上。我让他演赫列斯塔科夫【注:果戈里《钦差大臣》中的人物】,但他选择在那段时间去拍电影。我没有什么怨言,因为刚刚也说过了,我相信没什么是偶然的。戏剧有一条法则,那就是已出现的理念和名称在必要的时候就需要展现出来,在戏剧舞台上发生的事情与我们生活的时代有关。
– 您不只一次表现出对戏剧演员演电影的负面态度,为什么?
当我说我不赞同戏剧演员演电影的时候,我指的只有一点:职业性。因为在马马虎虎的导演和糟糕透顶的剧本下,演员必须不经排练就演出,快速地适应它。一旦他们适应了,他们自然而然会把这一套经验运用到戏剧中。其中还会滋生谎言,因为演员一上电视就出了名,好像这就是演员的目标,你做什么根本不重要,手舞足蹈吧,唱歌吧,滑冰吧。他们这当然是可怕地迷失了。
我完全不反对演员演电影,有很多优秀的演员都演电影,但他们的核心工作仍然在于戏剧,他们从来没有背叛戏剧。可惜现在不是这样。
– 您自己看不看电影?
我喜欢看电影。但我觉得现在没有真正的电影,虽然常常也有例外。波波格列布斯基(Алексей Попогребский)、洛兹尼采(Сергей Лозница)、费多尔琴科(Алексей Федорченко)、赫列布尼科夫(Борис Хлебников),这些人在做什么我是感兴趣的。阿布德拉希托夫(Вадим Абдрашитов)如今不再拍电影,我觉得很可惜。我喜欢塔可夫斯基,安东尼奥尼,伯格曼,伊斯特伍德,喜欢好的类型片。顺便一说,苏联时期有很多好的类型片。现在影院里充斥的票房大片,在我看来又无力又虚假。
– 在您的作品中,无论是古典改编还是当代新作,都有尖锐的社会问题在场。现代社会最可怕的、最让人忧心的是什么?
真奇怪,我时常感觉自己停留于戏剧生活的表面,正是因为缺乏社会性,但这不代表我不关心社会问题。在戏剧里我首先感兴趣的是哲学的、诗学的、道德的问题,人的自我认同问题。我认为这些才是真正的戏剧应该关注的。
生活中有很多东西让我担心和恼火。我不喜欢社会中的侵略性,我不喜欢无休无止地搅动和平,我不喜欢对文化的忽视,我不喜欢一些自诩代表的人任意妄为,比如说戏剧评论家,他们表现得好像自己神圣不可侵犯,其他人都该拉到火上烧死。我不喜欢那些为我们国家的文化负责的人表现出偏见,并把社会接受艺术的视角塑造得片面又平板(我一定要说出来)。我不喜欢对剧院缺少准确的法规,这些法规允许人们在剧院里不受干扰地关上好几个月筹备演出,至少这些人值得更加关切和人性化的对待,无论如何,在进行调查*时应该这样。不过网上关于那场调查的流程的信息,让人怀疑调查结果的有效性,让人怀疑那些人根本不理解问题所在。我不喜欢人们一旦评论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情,立马被划入敌人和仇恨国家者之列,这是谎言,是下作。我不喜欢对力量的崇拜和电视上的歇斯底里。
【*注:这里的“调查”指的是“第七工作室”事件。由于采访后面还有提及,这里从维基译出事情始末供参考:
“第七工作室”项目来自一个实验性质的演员-导演培训班,培训班成员在2008年由基里尔·谢列布连尼科夫(Кирилл Серебренников)从莫斯科高尔基模范艺术剧院(МХАТ)学校中招收。谢列布连尼科夫采用的是个人的教学方式,其主要目的是培养能够挑战非常规演出的演员。工作室里的演员不仅演戏,还要唱歌、跳舞、编音乐。他们认为艺术无禁忌,戏剧首先应当是个人的表达,演员不是躲在角色后面,而是以第一人称亲自发声。2012年9月,第七工作室作为驻扎戏剧小组进入基里尔·谢列布连尼科夫创办的“果戈里中心”。
“第七工作室事件”爆发于2017年5月,侦查委员会进入基里尔·谢列布连尼科夫的公寓和他领导的“果戈里中心”场地进行搜查。随后,一些俄罗斯文化工作者表达了对谢列布连尼科夫的支持,而“第七工作室”前总监和前会计师被拘留。2017年6月,“第七工作室”前制作人和“果戈里中心”前总监以偷窃国家拨款嫌疑被拘留,这里指的是拨给“第七工作室”演出《仲夏夜之梦》的两百三十万卢布。在庭审过程中,检察长声称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部演出存在,引起社会的轩然大波,因为这部演出确实上演过,而且现在仍是“果戈里中心”的保留剧目。布图索夫在这里指的“调查”,正是指侦查委员会对“第七工作室”进行的调查,调查结果竟然是这部众人皆知的剧目并不存在。】
– 导演、演员、音乐家、艺术家,他们都有义务在自己的创作中探讨社会问题吗?
所有您说的这些人,都有义务在创作中探讨人。人就是社会中最大的问题。
– 您处理政治主题的勇气,比如说在《卡巴莱·布莱希特》里,让人大吃一惊。这种无畏是哪里来的?
我想详细谈谈自己这种无畏(笑),当然我是开玩笑的。最让人惊异的是直到演出前夕,剧目都还受到审查的控制,总监那边要求我们删掉布莱希特尖锐的反战言论,因为那时候翻出了克里米亚的问题,他们想要逼我删掉讽刺《时代》【注:俄罗斯一台的新闻栏目】的那段内容,这根本没道理,因为那段讽刺已经够温和了。不过我们也常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在演出里表达了这个观点:人不想为了夺取别人的领土去参军打仗。我认为,每个人都有这样说的权利,禁止一个人说出最简单最基本的对尊严的理解,这是无法忍受的。我感到自己对参演这部剧目的年轻人负有责任,对他们来说,表达这一点具有原则上的重要性。如果没有他们,我可能也无法下定决心,毕竟有时候,我也是会害怕的。在一段反战独白后,剧院里有个女观众对演员大喊:“你应该朝自己开枪!”可是,她可能也有自己的孩子啊。
有时候这种苏联式的“但愿别出事”【注:语出契诃夫《套中人》主人公】会发展到荒谬的地步,不过绝不是无伤大雅的。总监禁止我在剧院官网放上支持“第七工作室”事件被捕人员的话,虽然那些都是最简单的有人情味的话,没有什么政治立场。总的来说,现在有种回归苏联时代意识形态、回归用行政指令实行控制的趋势,有意要用这些手段控制人们,剥夺他们思想的自由,这是我观察到的最可怕的事,在我任职的剧院中这几年来也是这样。正是这些趋势的出现迫使我尝试去改变这种管理结构。
【注:原注“布图索夫在17年底从苏维埃榜样剧院的主要导演转为艺术总监”,但实际上他在上任几个月后,即18年3月,就卸任了,原因正是他试图改变管理结构,提出自己应有任命更加称职的总监的权利,遭到领导层的坚决拒绝。关于此事后续,译者会继续放出详情翻译。】
我坚信,剧院应该由一个理解剧院的任务、而且有伦理原则的人来领导,他应该对剧院的艺术性负责,让剧院保持现代、被社会所需要。而不应该由一个行政官僚领导,对他来说剧院就是一家服务大众的企业,就像洗衣店和食堂那样。他们甚至不是什么总监,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人根本不探讨艺术上的问题。任何一家真正的剧院都应该是作者的剧院,真正的总监有义务支持自己的艺术总监,这才是他的价值和职业性所在。作为例子,我们国家最成功的的剧院*就由里马斯·图米纳斯(Римас Туминас)担任艺术总监,他的总监是基里尔·克罗科(Кирилл Крок)
【*注:这里指瓦赫坦戈夫剧院】。
– 接下来要准备什么演出?
希望有很多演出可以筹备,我承诺会保持变化,保持警惕,绝不变得无聊透顶。准备在莫斯科艺术剧院上演一出现代剧目,在苏维埃榜样剧院重编契诃夫的《伊万诺夫》,为剧院的周年庆准备两场大型演出,其中一场是为了纪念伊戈尔·彼得罗维奇·弗拉基米洛夫的一百周年诞辰。我希望这些都能完成,如果我到时候没完成上述这些计划,那是因为我的命运本来就充满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