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平静》(导演:宋方)的预告片就喜欢上了,表面的松弛之下很有力量,看完全片后更加喜欢。不认为这是部简单宜人的电影,它的复杂不在技法和情节,在于主人公的状态,这种状态随她的走动交际而变化,与外界流通、与过往拉锯、与自我平衡。片名“平静”正如英文名所揭示的,是一个动词的现在进行时。尽管主人公没有直接告诉观众发生了什么,从头到尾也没有对任何人物谈起与旧爱破裂的始末,我们应该有与她的影像对话的能力,为她揣一路的心事。
影片呈现了女导演林同的一段生活,她往来各地,在日本东京放映影片,去《雪国》故事的发生地新潟游览,回到国内后在北京搬新家、制作影片,去香港拜访朋友,回南京陪伴父母。唯一的戏剧性事件是与爱人“贵仁”分手,关于这个事件,林同只在开头对两人共同的友人宫崎先生略作交代,动机也许不仅在于已分手的恋人是通过宫崎先生认识的,还在于之前的对话中“贵仁”出现的频次过高——宫崎先生理所当然把两人当做一个整体来交往。交代后是一段难堪的沉默,宫崎先生问:“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将这个问题当做整个电影的问题未尝不可。林同去的地方并不少,无论是空间意义的移动还是工作与人际的运作,看来都略无滞碍。然而在她独处的时候,失眠或醒来,恍惚或凝视,走走停停,始终能见游离,仿佛陷在一道裂缝中,陷在爱人离开这一事实曝于日光后的沉默。这道裂缝在她每一次与亲友交谈时蛰伏,隐而不发,她始终没有再对别人说起分手。
一些似有若无的扳机:她的同事要与相处多年的爱人结婚,她祝福;她去探望婚姻幸福育有一子的朋友,朋友问起贵仁;母亲也问起贵仁的近况,母女俩在阳台望着由爷爷奶奶接回家的孩子。在这些观众稍许警醒、几近悬疑的日常时刻,她没有说出口,把同样似有若无的波澜压下去、推向前,直至平静。影像空间中只挂着一把枪,它从始至终都悬在那里,没人取下来,没有打响。不打响的枪在生活中是真实,在艺术中则近似懦弱,这也成为许多观众诟病《平静》的理由。我要指出的是,不打响的静态中存在运动,林同停走观望,感受自己与“枪”的关系。即便是提出“枪响”理论的俄国作家契诃夫也很少鸣响他的枪,或是扣下扳机却没有声响和不被注意。导演宋方没有让林同鸣响她的枪,显然有悖观众的期望,与其说林同压抑着拿枪的手,不如说她渐渐不需要鸣响手枪了。她在剧院里听咏叹调流下眼泪,泪水流了很久,我们可以说她抚摸过那把枪、叹息过,她不需要它了。
在饰演林同的齐溪脸上,我们看到的不是压抑和封闭,而是袒露、敞开,一种脆弱,由于有一部分被掏去,正在寻找新的内容。她在去往新潟的列车上小憩,她在雪里慢慢走,她在拉面店专注地喝一勺汤,她游移的步履,她对一家店铺的热闹很感兴趣,她抬眼看覆雪的树杈在夜空下。还可以列举很多这样的时刻,没有固定的目的,随处可供她驻足凝视,像一个悬在半空的攀岩者,总在寻找新的支点前进。也像失水的海绵,她吸收和倾听的能力增强了,因为要补充自己的缺失,她的痛苦也能盛放他人的痛苦,她的不快乐吸纳着他人的快乐。她与一位喜爱她作品的日本演员结识,这位演员的母亲已确诊癌症;她看到终成眷侣的同事感慨和微笑;她和家庭美满的朋友闲聊,谈起过去对方在陌生城市安居的不适,她和朋友的孩子一起在阳光下画画,用彩笔画秩序井然的螺旋;她和母亲商量父亲的病情,闲话家常,一起晾衣服,一起看父亲游泳,一家三口逛公园,注意同一只蝴蝶。这些人中没有谁能分担她失去爱侣的痛苦,但是凝视他们的喜怒哀乐,安抚或鼓舞,参与和分享,他们的生命体验稀释了她的痛苦,滋润了她暂时的干涸。伤口或许需要愈合,她却没有关闭自己:她走入众多生命,让众多生命走入自己,她和他们,都为彼此留下一些东西,她仍有力量回应,也愿意接受。
结尾也是平静的,无声却有行进的欢欣。她在桌旁坐下,写了起来,窗外有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一股新的力量汇入她的生活,或一个新的林同让世界进入,带来清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