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看这部电影(导演:西奥·安哲罗普洛斯),许多朦胧的问题已经变得清晰:这是一个从死亡和遗忘中返回的故事,从永恒中夺回一日的故事,返回故乡的故事。我们伴着主人公亚历山大踏上生命中最后一天的旅程,这一天宛如一个缓慢的、行进的长镜头,当我们和行进者一起充分吸收了途中的内容,我们也会和他一样,在终点前回过头。
影片起始,亚历山大与照顾他三年的欧拉尼娅道别。到底是谁用音乐与他应和,这个谜题也无法挽留他了,饱受病痛和心灰意冷折磨的他,将在第二天结束生命。河边长长的漫步后,主人公走出镜头,留下一片空茫。在这样的空茫之上,三条线索麻花辫一般编织,有松散美丽的交汇:从意大利返回故乡希腊的古代诗人,亚历山大的妻子写下的信,阿尔巴尼亚男孩的经历。
著名的作家亚历山大,迷上了一位十九世纪的希腊裔诗人,他长期居住在意大利,在故乡掀起革命时返回,要用陌生的母语赞颂揭竿而起的同胞。他向人们购买一个个词汇,直到由于词穷留下残篇。亚历山大对男孩讲述这段故事时,镜头从他们身后的水向前平移,竟然遇上水边的诗人;诗人在石堡里斟酌词语,直到亚历山大和男孩走入,镜头露出石堡上方的天空,原来这里早已风化废弃。古代诗人返回作为异乡的故乡,艰辛地习得作为外语的母语,一份虽近犹远的乡愁,在镜头的衔接下仿佛与亚历山大处于同一时空。
亚历山大的妻子留下一些书信。在她常常提起的、想必无比幸福的一天,她醒来就悲伤、哭泣,随后一整天都与亲友欢笑相伴,却感到丈夫的缺席,他神游天外,想必和那位古代诗人一样在搜寻词语、思索民族的危亡,他远离人群登上山崖,陶醉于自己的神思。她绝望地想道:“我想在你的书之间绑架你……你不在我们身边”。读到这些书信之后,亚历山大已经度过的一天成为了刚刚被发现的一天,妻子的绝望,随着她的死亡已经成为往事,可又是他如今才发觉的隐秘。他不断回到过去,回到那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一天。
古代诗人、亚历山大、阿尔巴尼亚的小男孩,他们都是“异乡人”——这是小男孩为亚历山大找到的词。古代诗人偏偏在异乡才感到故乡的召唤,回返后面临语言的困境,陷入致命的“词穷”;与他共鸣的作家亚历山大一开始就致力于找寻失落的词语,这份使命感却让他成为了生活中的漂泊者,让他无法与妻子亲密无间,她苦苦挽留、心存遗憾:“我知道你有一天会离开……只要给我这一天,仿佛它是我们的最后一天!”亚历山大在母亲的病床边自问:“为什么我流放了自己的妻子?”如果说古代诗人的痛苦在于他始终是祖国的异乡人,亚历山大的痛苦就在于,他执着于写作的使命,不知不觉远离了生命中的爱。所谓“词穷”不仅是语言的困境,更是生命的困境,是言说爱的无力。他们只有在异乡才能发现故乡、在挚爱逝后才能发现挚爱,他们与祖国和爱人,存在无法跨越的距离。人要怎样回到故乡,怎样真正去爱?亚历山大作为将死之人打断了婚礼——新生活开始的象征。他把爱犬交付到欧拉尼娅的手上,决定结束永远漂泊的命运。
然而他与来自阿尔巴尼亚的小男孩相遇了。男孩为逃避祖国的战乱来到希腊,和其他偷渡客一起在街上擦车窗维生。他在警察围捕时被亚历山大所救,后来差点被人贩子拐卖,亚历山大又救了他一次。“流浪的小鸟在异乡悲鸣”,男孩哼唱着这首歌,亚历山大在他身上发现了自己和自己寻找的词语。购买难民的富人用英语指定“订货”,国界线的电网上满是偷渡失败的焦尸,一群军人走入路边餐馆,抗议的学生手举红旗走上电车……没落、危机和迷惘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一次又一次,亚历山大安排小男孩坐上开往边界的车,即便小男孩一次次拒绝,他甚至亲自把男孩送到国界线边缘,执意让他返回故乡。
白茫茫的国界线,亚历山大下车,抬头,他捂住脸,小男孩也下车,开始叙说穿越雷区的往事。镜头从皑皑白雪往上摆,像扫过书卷上扭曲的象形字,慢慢扫过亚历山大看到的、那些偷渡失败的尸体。再没有更加清晰的放逐了。交界处的挡车杆缓缓升起,守卫的形象和“故乡”那边的世界一样模糊,最高大的那位向他们走来……他们转过身,逃走了。
那个战火纷飞、没有亲朋的地方,真是故乡吗?小男孩焚烧好友塞林的遗物时,所有偷渡流浪的孩子都聚集在火光边,一个孩子说:“噢,塞林,说说这个世界!”如果是,为何他们要拼命逃脱,为何他们要叙说纷纷港口和广阔的世界,为何小男孩一次次拒绝、选择返回一个陌生人身旁?那些未知的港口和世界,会不会是发现真正的“故乡”之前必经的放逐,就像从意大利返乡的希腊裔诗人,像阅读妻子书信的亚历山大那样?
“你将……踏上旅程。走遍港口,走遍世界。”准备坐船离开的小男孩,马上要开始一场旅程,而亚历山大的旅程要结束了。“你也要走了,我会很孤单。”在两个放逐者即将分别的那一刻,在开始与结束即将清晰交割的那一刻,亚历山大突然大喊:“留下来陪我!”
这部电影于是完全改变了。“我很害怕。”“我也是。”在他乘船离开前两个小时,在他生命中最后一晚,两个无家可归的人在街上相拥,一辆公共汽车的出现,仿佛在茫茫时空中为他们提供了庇护所,一个抵御流浪与死亡的收容之处,三个黄色雨衣的骑车人像一段旋律填充了空茫的镜头。当亚历山大和男孩快乐地坐上汽车,无忧无虑地笑着,我也笑了,流下一滴小小的眼泪。我把这场相遇看做放逐期间的特赦,看做漫长的错位中意外的魂魄附体,两个流浪者在彼此的荫蔽下暂时免于孤独的苦役。
一支偶然如奇迹的乐队为他们演奏了影片主旋律的变奏,这段几乎出现在尾声的音乐却欢乐如崭新的开端。亚历山大和小男孩面对我们,聆听着,仿佛不仅对音乐、而是对面前的一切都专注而惊奇,惊奇于命运突如其来的慷慨。那位古代诗人上车,吟咏:
“黎明前最后的星辰,昭示了朝阳的来临。浓雾和阴影都无法玷污那万里无云的天际。清风抚慰万物众生,犹如内心深处的绪语。生命甜美。……生命如此甜美。”
相遇并没有改变他们各自流浪的宿命。可那新生的力量从何而来?也许,来自“我也是”,来自“生命如此甜美”。男孩离开之前卖给亚历山大最后一个词语:“深夜”。他们分别的这个深夜,他生命中最后一个深夜,是否昭示了“朝阳的来临”?亚历山大目送轮船的离开,随后,他的车在红绿灯前停了许久,久到我们并不知道他会不会再次启动,那张面对我们的脸悲伤而无望。“告诉我,明天有多长久?”诗人没有给他答案。镜头切到车的背影,夜空已经变作黎明,发动的汽车吐出一股白汽,车子直直向前开去。
他站在老宅里,镜头如一只眷恋的手,抚过家的四壁。“我在海边给你写信,一遍又一遍……有一天,当你记起这一天,记住,我正凝视着、双手抚摸着,在这里,等着你。给我这一天。”
阳台的门扇打开,母亲正摇着他女儿的小摇篮,往日的亭子已经破败,十字型道路仍在那里,歌唱的白色衣裙的亲友仍在那里,他的妻子在那里,呼唤他的名字。正如那个购买词语的古代诗人,用母语召回自己的故乡,妻子的书信终于把他召回那一天,已经逝去的那一天,他刚刚进入的这一天。“明天有多长久?”“比永恒多一天。”失落的爱的一日,在他被死亡追赶的最后一夜到来,他由此获赠了明天,获赠了新的生命。
在十字道路上他们舞蹈。亚历山大说:我不会去医院了,陌生人会用音乐回应我,会有人卖给我新的词语。流浪会继续,归乡许诺在未来,在词语铺就的路径上,异乡人踏上归途,走向明天。他面对大海,念出男孩卖给他的词语:“小花儿”、“我”、“异乡人”、“深夜”……
“亚历山大!”是母亲的呼唤。他回来了,回到了影片开头与玩伴下海,探寻海底的古城。在词语、书信和诗歌中,度过的童年、失去的爱人、离开的家宅一一浮现,一如数个世纪前的古城浮出水面,过去现身为未来、现身为黎明,故乡作为生命之旅的终点,指引我们走入明天。我们再次踏上归乡的流浪。
2020.12.06 首发于豆瓣:bluink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