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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里·布图索夫采访:不是按照剧本,而是朝向剧本

采访出自Театрал,但是似乎已经被撤下。时间未知。

译:Marina

在莫斯科艺术剧院(以下简称“莫艺”,括号内均为译者注)的大师班“现代戏剧中的现代演员”里,布图索夫讲述了为何非线性戏剧是自由的领域、如何在演出中达到人的另一高度、为何同意普拉东*所说的“美就是困难”。(*指伊万·斯捷潘诺维奇·普拉东 Иван Степанович Платон 苏俄导演、剧作家,坚决拥护戏剧艺术中的现实主义)


– 为什么您在《等待戈多》*之后的大部分剧作中都采用非线性叙述?观众应该如何理解?

– 非线性戏剧,就是自由的领域:与文本互动的自由,与音乐互动的自由。这是一种通道。

《等待戈多》是一部天才的荒诞剧,是二十世纪的高峰,它无法被称作线性的,这就是它在苏联时期无法上演的原因:太过边缘化。这些问题没有任何解答:这些人是谁?他们在等什么?既然社会现实主义建立在因果联系的解答之上,那么一切无法解答的都是不需要的。而生活,当然,就是无法解答的,而戏剧反映的是生活。(*《等待戈多》是布图索夫的毕业大戏,此戏一出即名声大噪)

对我来说,导演戏剧首先是一种作曲。它是位于戏剧、电影和绘画之间的一种剪切方式:要如何黏合这个故事,才能让人一头雾水又无法脱身?观看戏剧的时候,如果观众上来就不理解,他会大失所望、灰心丧气,觉得导演是个傻瓜。可是看电影时却不会这样,观看和理解两者的心理机制如此不同,太奇怪了。我想要改变这点,想要找到与观众的另一种关系。要让观众不再仅仅是观看者,还要成为参与者;要让观众的时间与剧中时间合并;要让他不再以为自己是听故事,而是需要亲身行动。让观众参与其中,是一项极其有趣而重大的任务。

我认为观众应该感到困难。一旦我感觉没做到这点,就会修改自己的演出。普拉东在谈话录中说过:“什么是美?美,就是困难。”我赞同。我觉得戏剧,就是苦功。

戏剧改造了我,它让我感到自由,让我明白我们有能力达到更大之物。每排好一个演出,我就达到了人的另一种高度。在生活中自由是困难的,而在戏剧中是可能的。如果没有达到,就需要更多的自由。

– 今天对待自由的态度与苏联时期有什么区别?

– 苏联时期的恐怖来自谎言,如今的恐怖来自偷换。我们每时每刻都像活在电影里。所以我排了《麦克白·电影》*,在里面运用某种剪切来传达现在蔓延的那些情绪,但是不加入任何说教。

这场演出时长五小时四十分钟是故意的,到了某一刻观众要不就离场,要不就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和我共享对现代的感觉。意义就在于这一刻,戏剧再没有别的意义。这是“爆破”的一刻,在这一刻,一个人超越了自身的局限。

您问我为什么要排非线性的戏剧?!我厌烦了!我要引爆炸弹!

– 如果同时进行多线叙事,要怎样搭建演出才能让它不散架?用什么技法?

– 各有各的办法。我们不是按照剧本来排演,而是朝向剧本来排演。我们尝试和练习的时候,文本就鼓起来了,不再是扁平的。比如说,您记得吗,《海鸥》里的丹尼斯·苏哈诺夫(特里果林的饰演者)在地上爬行时,他周围有很多女人*?我排出这一幕后去读剧本,上面写着:“早上读到一个表达:处女林。”(《海鸥》中特里果林的台词)我就明白:我的方向对了。也就是说,不是读到“处女林”之后去想“啊哈,这里要安排很多女人”,顺序应该反过来。(*这里提及的是阿尔卡季娜挽留特里果林时后者瘫在地上的场景,此时台上同时有三个女人:阿尔卡季娜、波利娜、妮娜,后两位在原剧本该场景中并不在场)

– 如果您是朝向剧本而不是按照剧本,你们排练的第一天是怎样的呢?

– 我总是想跳过这一天,要么表现得神经兮兮,要么就和大家一起去咖啡馆闲聊,顺带讨论一下剧目。我记得有一次,一个演员忍不住说:“那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干正事啊?什么时候开始排练啊?”我说:“可我们已经排练半小时啦!”

– 您的剧作需要某种特定的演员……

– 伟大的俄罗斯传统就是学院-剧院的传承之路。当然,似乎略微有悖如今的民主趋势,但也是让生活更有意义的可能性。这里不单单是学艺的地方,还是一个精神联结的空间。再也没有比眼看自己亲手挑选的学生改变和成长更大的幸福了。但现如今出现了严峻的问题:愈来愈多的诱惑破坏了这种联结,演员们以为自己可以左右逢源、兼顾一切。而我很想看到有人站出来说:“让连续剧见鬼去吧!我要在剧院里表演!”我说这话是没有批评意图的,只是要兼顾两者是做不到的。

我认为,当一个演员非常可怕,因为你时时刻刻都要赤裸着,你必须始终是你自己,无论这听起来有多奇怪。我们要抛弃“性格”这个词,因为“人”是更有意思的,所谓“性格”的概念应该被消灭,存在的只有“人”,后者永远无法穷尽。只有理解了这一点,才能对说出的话负责。

我非常喜爱列夫·阿布拉莫维奇·多金(Лева Абрамович Додин,著名俄罗斯导演,其代表作为《兄弟姐妹》,下文有提及)的戏剧,不是因为他的剧作一概精彩,其中有不少是挺糟糕的,但那些作品言之有物!其中有复杂的、悲剧的、荒谬的、粗率的,虽然是个大杂烩,却让你感到自己进入了“某个区域”。您看过伟大的电影《潜行者》(俄罗斯导演塔可夫斯基的名作)吗?他们探索的就是这个,我认为这是正确的、有意义的。

– 有人邀请过您拍电视剧吗?

– 有!太好笑了,叫我去拍《打碎路灯的街道》*,我拒绝了。(*在我译的另一篇访谈《我不喜欢对力量的崇拜和电视上的歇斯底里》中,布图索夫提到演员米哈伊尔·特鲁欣 Михаил Трухин 为了出演这部连续剧放弃了在自己排演的《白痴》中饰演梅诗金公爵,布图索夫对此耿耿于怀)

– 很多人认为艺术家应当受苦。您同意吗?

– 不然呢,难道这是可选择的吗?没错,我们必须受苦、把自己赶进死胡同、和所有人争论不休,只有这样才能到达某处。我受苦的时候得到快乐。如果你不被触动、不被刺痛,怎么可能有所作为?你要说什么?要说万事如意吗?

– 您如何看待失败?

– 总的来说,我认为失败比成功重要。莫艺版《伊万诺夫》*一共只上演了十次,可排练它是多大的幸福啊!长达四个月彻头彻尾的幸福!对我来说没有比排练更重要的了,演出虽然重要,但是排在次位。我们每天都要排练,每天都要!如果你不喜欢它,那么实话说,就该转行,去拍电影或者开公共汽车。如果你不喜欢上剧院来、傻愣愣地坐着,直到所有人都灌了一肚子茶并最终厌烦了无所事事——那就不该干剧院这一行。如果你只是来了、做完了、解放了,这样不行。排练是出声的思考。

(* 这版《伊万诺夫》生肉观看地址)

– 为什么您感觉布莱希特很亲近?

– 布莱希特的剧作通向人的个体性。很多人说,这种个体性被政治化了,实际上这是对一切条框的彻底破坏。这条通道我只走了个开头,布莱希特让人不断成长。

– 有一种说法,声称年轻一代在社会事务上不够活跃,您同意吗?

– 对我来说,所谓活跃就是职业上的进步和戏剧事业的推进,其余方面我都是冷淡的,我不感兴趣。您觉得崔(维克多·崔 Виктор Цой 苏联摇滚歌手、唱作人)写的是社会性的歌曲吗?他在进行艺术创作,他唱一首关于变化的歌,是在唱人的变化(而不是社会的)。

– 您觉得戏剧的任务是什么?

– 提出问题,但不做诊断。苏联时期的戏剧非常有力,意在抵抗彻底的谎言,在这种抵抗之上诞生了真实。如今看似一切皆有可能,却没有一点真东西,即便现在看起来正是戏剧探讨人本身的时机。

– 您喜欢看其他导演的作品吗?

– 我喜欢在剧院里,喜欢上剧院。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其他人作品的喜爱减弱了,即便我大体来说算不上挑剔。有时候我喜欢别人的作品到了马上着手改变的地步,有一次去看莱金*的演出,心想:“得!我以后要早上八点起床,严于律己。我读得太少,反省太少!唉,我不能再这样随随便便地和莱金活在同一个世界上!”

(*康斯坦丁·阿尔卡季耶维奇·莱金 Константин Аркадьевич Райкин 苏俄演员,自1988年起任莫斯科讽刺剧院艺术总监,在布图索夫的《李尔王》中饰演李尔王,在线观看)

– 您有过离开戏剧的时候吗?

– 我认为这样是不对的,不过也有过几次,没有坚持下去。我觉得做事要有始有终。去传达一部剧作是关于什么,有时实在太难了。您听过柴可夫斯基第五交响曲吧,您能说它是关于什么的吗?这要怎么开口?!要谈第五交响曲“关于什么”,能谈交响曲本身的时长那么久。在戏剧上也是这样,戏剧也是一种音乐。

– 音乐在您的剧作中具有特殊的地位……

– 对我来说剧作里的音乐不是独立的。这里有种创作上的冲突,很多人会和我争论,我感觉到了。

– 您剧作中的空间是怎样塑造的?

– 空间在我这里是功能性的,不是装饰性的。空间必须运作,不服务于其他,自身就活生生。你来到剧院,必须感觉到它的空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受。在《逃亡》*里有防火幕布,就是因为有一天我早早来到瓦赫坦戈夫剧院,然后看见了它。这里当然还要感谢萨沙·希施金,萨沙的能力在于非比寻常的敏锐直觉。我不需要表达概念,我们毫无准备地开始排练、碰头、聊天,大部分时候甚至不讨论剧目,像是不好意思谈起重要的事情,而一旦道了别,他就能交上一大堆草稿。我们之间这个传统在很久以前就形成了。我们的主要原则是:不是把人放进空间里,而是让空间从人之间生长出来。

(*布尔加科夫戏剧,B站有up介绍并附上布图索夫的《逃亡》片段)

– 如果世界上已经有了一个尤里·布图索夫这样的导演,而您刚从导演系毕业,您会怎样安排自己的职业生涯?

– 我会和这个人斗争,证明他已经过时、他说得不对、他不再有价值。在我看来只有一条路:斗争。哪怕是精彩的戏剧,也要和它斗争。我已经斗争过《兄弟姐妹》和《地下室手记》*,运用了同样的手法,却发展出截然不同的作品。我不反对挪用手法,我不喜欢的是挪用声调,因为这是私人的。(不止一位导演排演过陀氏的《地下室手记》,这里指哪个版本,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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