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后歇了会,翻回几个重要的地方琢磨和确认,真是为莱姆精心编织的反讽之网惊叹。 在全书结尾见到昆塔人的主人公,是由两位医生随机选择复活的死难者之一,他的复活本身就是伪装在科学与理性外表下的随机选择,是技术无可解决的伦理挑战对人类的戏弄,是赫尔墨斯计划让他获得全新的名字\身份:“特恩普”,俄尔甫斯与欧律狄克初遇的山谷。赫尔墨斯计划的内容,正是由导弹“俄尔甫斯”引振黑洞“哈得斯”,让飞船“欧律狄克”能穿越时空(通俗说法)在昆塔星人刚好能建立沟通的发展阶段抵达附近。显然,这种取名暗含穿越冥界、起死回生的意涵,一层是计划尾声“欧律狄克”船员决心\自以为将通过攻击昆塔星来拯救它,二层是起死回生的“特恩普”将接触昆塔人视为重生的意义:“虽然没有过去,他却仍拥有未来——值得活下去的未来”。然而,有船员戏称这艘船应该叫做“阿尔戈”,希腊神话里夺取金羊毛的船也许更加符合计划的实质:所谓和平接触,正是“金羊毛”本身,昆塔人拒绝接触本身就是沟通中意志的表现,而一心夺取“金羊毛”\获得异星接触的人类,将拒绝视为敌意而非回答,因为他们有力量优势迫使异星“被”接触。
“特恩普”在第一个生命里名叫帕韦斯,由于孤身驾驶步行机进入一片不稳定的地表,遭遇突发间歇泉而死,那片大地被称为“伯纳姆林”——《麦克白》里注定主人公失败命运的移动森林。在“欧律狄克”接近黑洞、特恩普被选定为着陆机“赫尔墨斯”副驾驶时,他感到“他仍是那位只身踏入伯纳姆林的人”,似乎这个不稳定的、突发灾难的伯纳姆林,正像引诱麦克白篡夺王位又遭颠覆的虚假许诺一样,暗示了意图伟大乃至纯洁的赫尔墨斯计划的残忍结局。神父阿尔戈是整部小说里有力的论辩因素,当他说也许异星有邪恶,他说的并不是应当在异星传导福音,绝非看似报喜信使、实则毁灭前兆的“加百列”,恰恰相反,他说的是人类在异星能看到的只会是邪恶,因为那远超人类自身的范畴,而对自身之外的文明作出裁决是不公正且不可能的。当人类把昆塔星看做地狱、把计划看做穿越冥界的旅途、把特恩普看做涉足地狱的使者时,其实是他们理性的决断一步步把昆塔星变为地狱。 特恩普第一次听到自己的重任时,“开错了房门,看到镜中的脸,他呢喃着:‘你将会见到昆塔人。’”自己的镜像,是在伯纳姆林里引诱帕韦斯误入歧途的自我蜃景(他误作自己的搜救对象),是人类寻求异星接触时无法摆脱的自我沉溺(甚至广播人形卡通片以期打动形态截然不同的异星民众!),最终——也是寓言那对探险兄弟贪婪冒进洞穴身处、一见即毙的幻象。在全书的结尾,特恩普急于认识昆塔人而没有定时发送信号,赫尔墨斯号开始毁灭昆塔星,至此他才发现自己当作“挂满渔网的桅杆”的类建筑物,正是苦苦搜寻的异星生物:“高松的蛛网和天线纷纷断裂、燃烧,朝他倒下时,他意识到,自己见到了昆塔人。”至此,“特恩普”这一复活使者,以及他所在的人类和平接触计划,正当性完全抽空,他见到昆塔人之时,就是昆塔人灭亡之时。
在莱姆安排的两个“书中书”里,第一个故事中一对寻宝的兄弟在山岩反射里看到了另一侧的印第安人面孔,惊吓而死,第二个故事中好奇心旺盛的教授毁灭蚁穴带回一块蚊虫为之狂热的圆石,向客人炫示,打开宝箱却是空空如也。两个故事就是全书的寓言,虽然强势地位的人类探险队并未毁灭,他们构建的意义已经毁灭,他们可笑的正义性和求知之旅的意义不复存在。使者特恩普最终也没有理解出发前日本人中村的劝告:“我建议谦卑,意思是,做好接受一切的准备,我指的是任何事,你会看见也许和你以为的完全不一样的东西。”然而人类要见到昆塔人,绝不考虑昆塔人不想被看见。与人类所以为的“完全不一样”的,除了昆塔人的形态,还有这场求知之旅的空洞结局,他们掏空了一个种族来获取自己要求的形象,即:整个和平接触计划的宏伟叙事。一连串希腊名字已经昭示了他们自以为是的认知,而昆塔人的毁灭彻底戳破了这个星际神话。 我要搬出莱姆创造的无数奇观中最强烈的奇观,最具讽刺意味的演出:那是特恩普终于踏足昆塔星,走入昆塔人仿造的、犹如浮尸般膨胀变形的“赫尔墨斯号”当中,他看到一簇流光溢彩的水晶花,有翠绿色字母浮现:
“这是欢迎”
“我们正在满足你们的愿望”
“欢迎完毕”
接着,一切都碎了,化为细细尘埃。
首发于豆瓣: bluink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