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觉得《驾驶我的车》(导演:滨口龙介)的文本/台词量过大,事实上观众应该学会辨别导演要怎么使用文本,在这里反复内循环的《万尼亚舅舅》台词有意要造成麻痹的作用,造成戏中戏的演员开玩笑说的“诵读经文”般的作用,因为西岛秀俊饰演的男主角回避妻子出轨的性格核心就在于:他引以为傲的“屈服于文本”,实际上是依赖于文本而不去倾听文本,倾听文本也就是叩问自己,可即便他是编剧妻子灵感的口述员,却并没有直面妻子内心的裂痕,他害怕得知真相,所以即便他反复背诵的台词是“真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真相”,他还是回避了真相。在妻子生前,她对他就已经成为一个幽灵,成为给他录下台词的一个声音,给他口述故事的一个声音,她也许尝试过释放或哪怕是暗示自己的阴暗(不停出轨),可是他无法面对,甚至在她死后他仍然无法面对,困在她的朗诵磁带当中,与她的声音朝夕相处却仍然对她无知。
妻子的情人与他完全相反,从欲望\冲动到行动是一条直线,滨口龙介很擅长挑选这种看似轻浮单纯却具有很强冲动和破坏力的人物,谁能想到这个小白脸在车上会那样彻底地捅破男主角的保护膜呢?他所提供的妻子的后半段故事,终于让男主角去面对,杀死妻子的,或许正是他佯装的无动于衷,是她的毁坏毫无痕迹的不真实感,他一直在做的是开头所饰演的《等待戈多》。他延宕冲突的爆发,正如他无声无息地患上青光眼,对某些事物视而不见。被妻子的情人戳破后他开始面对自己拼命掩盖的伤害,他掩盖自己所受到的伤害,也伤害了妻子,后者仿佛是用某种破坏来传递讯息,在她的声音和故事里,而男主角尽管倒背如流,就像他命令戏中戏的演员要像机器人一般朗读剧本,却没有领会言下之意。那个情人,正像他的性格和他的作用所指示的那样,最后居然因为杀人罪被捕,而且供认不讳,所以原定由他饰演的万尼亚舅舅不得不由经验丰富的演员,也就是男主角来顶替,这是他重新面对那道裂痕的机会了。于是最后他的万尼亚舅舅,是那么激动,那么不顾屈辱地坦诚了自己的痛苦,而且狠狠地开了那一枪,最后的最后,扮演索尼娅的哑女双臂环抱着他,在他眼前用漫长的、静默的手语,告诉他,他们的痛苦会被怜惜,他们会休息的。当他那么熟悉却始终抵挡的文本终于穿透他的身体,文本消失了,化为泉水般无声的抚慰力量。
女司机渡利和男主角的关系非常有意思。“车”是男主角练习台词的私密空间,是他的保护壳,他甚至会特地要求车程一小时的住处,让自己有充分时间在车上演练台词,发现妻子出轨时他马上回到车里。一开始他不信任渡利“入侵”这个空间,可是慢慢的,渡利沉默的在场让他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之中,同时很多时候他通过了解渡利来获得面对自己的生活残骸的勇气。在渡利所陪伴的时光中,他终于没有任由自己有意无意地陷落回彻底无知的安全区,而是一步步探索自己所介意的关于妻子的真相,而司机渡利并不仅仅是一个见证者,而是一个通过高超稳定的车技和倾听与沟通的意愿来支持和互动的主体。在听完男主角和他妻子的情人的对话后,一贯沉默寡言的她大胆地说:“他(情人)说出的是他认为的真相。”这里的重点不是“他认为的”真相,而是这是一个“真相”,是对方彻底体会到的真相,这种体会和直面的能力,恰恰是男主角不具有的。
在男主角犹豫是否要饰演万尼亚舅舅,用契诃夫的文本彻底暴露自己时,他让渡利带自己去她的家乡,去到多年前她对母亲见死不救的地方,她说,对自己经常拳脚相加的母亲有另一个人格,那是一个小孩子,母亲的第二人格是渡利的唯一朋友。可是面对着被白雪掩盖的家的废墟,她说或许母亲根本没有什么第二个人格,或许母亲必须装作另外一个人,才能恢复和女儿的关系。男主角把她从废墟里拉上来,忽然哭了,他说,他其实被深深地伤害了,他那时多想叱责妻子啊,他多想她回来啊。他一直装作另一个人才能爱她,他无论如何不愿意回到那个对他来说充满无法弥合的矛盾的现实,即便妻子已经打算和他坦白。可是就是在这种宣泄中,他终于找到上台的勇气。在试镜时就感动过他的哑女曾用手语告诉他,把吗啡拿过来吧,万尼亚舅舅,我比你不幸得多,可我们都要活下去,渡利不也是这个哑女吗?在哑女与男主角上演最后一幕时,渡利在下面看着,影片的最后是渡利回到她自己的车里,是的,她终于有了自己的车,有了自己的狗,摆脱流离的苦难建立了自己的生活。毫不意外,男主角通过倾听她的生活而面对了自己的生活,所以影片以她的未来结尾,那正像男主角被台词、被他人的洞察和抚慰所承诺的那样,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