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Marina
(原文没有标注作者)
布图索夫把自己的新作《海鸥》献给剧中的主人公们,在他看来,戏剧对这些人意味着一切,有时,甚至意味着太多了。剧院刊物引用布图索夫的原话:“栖居在契诃夫虚构的‘海鸥’世界中的人们,把戏剧当做生活的意义,戏剧高于生活、戏剧高于爱情,戏剧取代了一切。戏剧给人带来痛苦和孤独,榨干了心灵,使它变得残缺。那些献身于戏剧怪物的人们,常常是不幸的。”
布图索夫也把这部演出献给那些视戏剧高于生活的人之一,女演员瓦连金娜·卡拉瓦耶娃(Валентина Караваева)。出演1942年电影《玛申卡》之后,她一举成为瞩目的明星,23岁时获得斯大林奖金是她从影生涯的星光时刻。然而,一场车祸在她脸上留下的疤痕,断送了她的灿烂前程。她失去了一切表演的机会,但是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她都是一个演员: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一个业余摄像头前,她表演自己最爱的角色,其中就有妮娜·扎烈奇娜亚(《海鸥》女主人公)。
(……)
对话者:Максим Курочкин(戏剧评论家), Юрий Бутусов(导演)
原标题:尤里·布图索夫谈《海鸥》和自己
我开始排练演出,每一次我们都组建起一个新的家庭,即使这样也许是不正确的。我们关在一个房间里,身边摆着一堆茶杯和别的傻东西,在那里安家生活。一个共同的场域,对我来说是必要的,如果人哪怕有一点点超出这种互动的过程,那么完全跌出去只是迟早的事。剧院是一个学校、一间工作室、一个家园,这最终可以说是一个伟大的、也是主要的理念,但是它很快就被理解为字面意义上的“自家”,结果这里变成了一间社会赡养所,演员觉得一切都是为了他们自己。然而,剧院是为大众存在的,它必须过一种向外打开的生活,所以我正在尝试改变现状。
– 也就是说,有时候导演的想法已经改变了,他不再需要这样的演员了,但他仍然要服务于他们,这些他亲自教养出来的、亲切对待的演员。有这种情况吗?
有的……我不知道,也许每个人对这种处境的解读都不一样。戏剧,这是一种严酷的悲剧性的行当,尽管想要保留人与人的关系,想要保留人的身份……但是很遗憾,并不总能做到,《海鸥》也是关于这一点。
– 您从哪里汲取力量?
从与人的交往中。现在和您聊着天,正在从您身上获取些什么,排练时也是这样。而上演《海鸥》的时候观众席坐着上千人呢……
– 第一幕时意外出现的一些观众会熄灭您的热情吗?还是说,抗拒让您兴奋?
当然是让我兴奋。当我们进入冲突状态,机体就运作起来了,我开始酝酿能量企图突破障碍,在这一刻我解除了自己的枷锁,不再想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不再想我会给别人留下什么印象,我有了另一种任务。
– 好像您有很多演出都是建立在对外界、对外部的反抗上,还是说,这是一种迷失?
不,不是迷失。每个人都想讨人喜欢,这是天性使然,但是如果能克服这一点,就会有所成就,不然妥协会把人压垮。要想保存自己的个人性,就得沉浸在某种病态的领地内,这不是刻意为之,只是这份职业的特点就是这样。所有伟大的导演在回忆时都讲到孤独,一方面,这是一种创造;另一方面,这是一种毁灭,联系的毁灭。用一种联系的毁灭换取另一种联系的建立,这已经够难了,但有一次我忽然明白,如果不能把排练变成一种引人入胜的动态进程,这份职业就没有任何意义。(……)
– 您在排练中会进入演员的私人“领地”,进入他们关于痛苦和羞耻的私人记忆,这是吸血鬼的行径吗?
为什么是吸血鬼?这又不是我的需要,这是他们的需要,他们需要这样做来解放自己、敞开自己。我现在到这里和您——戏剧学家——谈话,说明我有这个需要,我是人生中头一回这样和人交流。不,这不是吸血鬼,是人有一种剖白的需求,谁在这个过程中损耗更大,还很难说……我经常听到您这种说法,这是一种很常见的视角,一种对导演不公正的、不正确的看法。恰恰是演员应该成为一个吸血鬼,因为是我要给他们某种东西……真正的好演员,原谅我这么说,需要有人推一把,这是必要的。然后——他就打开了。这部剧作关于爱,关于创作,爱——就是一种创作,毫无疑问。只有这样才能让作品站得住脚。再一次,我说的可能不对,不过对我来说,私人性的参与是必要的,如果演员做不到这点,我就会和他分道扬镳,这种情况很罕见,但也不是没有。如果他哪些地方做不到,可是他愿意尝试做到,那我们就一条路走到黑;如果他要封闭自己,那我们的关系就结束了。
– 您在一次采访中说过,每一次相遇都会给您和对方留下痕迹,无一例外。最近有没有出现这样影响您的人?
任何一个人都在影响我——现在您就在影响我。首先,有一些人永远在你体内,他们没有离开,你和他们始终处于对话之中。有些人已经不在你的生活中,可你总是在和他们交谈。我的老师就一直存在于我之中,我总是在揣摩她会怎么想,她会怎么说,每天都是如此,这种持续的交流并不是因为我坐下来专门去想她。对了,这其实也是一种问题,每天都处在一种“排练”的状态,一直排练、排练,不再能搞清楚或者看清楚任何东西。如果足够专注地对待生活,就会发现它已经包含了一切,记忆——情感的、精神上的记忆,是最重要的人类特性之一,我们所做的一切早已内在于我们之中。关于《海鸥》有一个故事,这部剧是献给卡拉瓦耶娃的,十二年前我在报纸上读到关于卡拉瓦耶娃的文章(不记得是哪家报纸),那时候我完全没有关于这个演出的想法,但是那种印象一直在消化着,就像在胃里,最后就形成了现在这部作品。(……)
– 《海鸥》和您其他作品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有一种流动性,它的内部在持续变化。您确实是一直在修改它吗?
我不会随便把经过的演出丢到一边,演出就像沙堡:推一次就没了。戏剧基本是这样,演出尤其是这样,我们每结束一次演出都要开分析会,凌晨一点才出剧院。《海鸥》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一点也没修改它。
其他的演出我都常常改动,《理查三世》很久没改了,其他的演出经常改。我觉得修改是必要的,随着演出的生长和发展,小毛病逐渐暴露出来,应该把它们治好,有时候为了让它们不继续扩散,应该直接修剪掉。这样听起来怪可怜的,不过我尽量把演出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对待,然而《海鸥》我目前为止一点也没改过。每场演出之前我们都要过一遍第一幕,这一点很关键,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知道演员一定会紧张得不得了。我们从下午三点就开始准备,摆脱那种“我们只是表演”的感觉,情绪决定了很多东西,只有带着适当的情绪我们才能从排练厅走向舞台。我们坐在一起,看着这些人物,看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人,从那一刻开始就有某种反应构筑起来了。所以《海鸥》有一种开放的结构,打破了线性联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疏松的系统。在排练的时候,有些人适应良好、如鱼得水,也有些人还是被带着跑。我们有传统的心理戏剧流派,其中一切都是非常具体的,我完全不是反对这个流派,但我们被教导的是一切都发展向具体、直接、线性的冲突:一个跑,一个追。而在这里,在《海鸥》里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一切都是模糊的。比如说,昨天晚上的第二幕,我忽然听到一种来自其他演出的语调:具体的、日常的语调。之前我们有很长时间没见面,遗忘了很多东西,也没来得及讨论明白,昨晚在演后分析会上讲的就是非日常的冲突,人物所遭遇的不是现实冲突……而在舞台上形成的完全不是这种氛围,观众大概根本没注意到。第二幕结尾的幻象感,其实在开头就已经出现了,但也不是每一次都能成功营造出来,昨天就不太成功。如果幻象感在那时就没出现,它也不可能发展到第二幕的结尾,那种语调的运动就消失了,因此演员应当在一开始就心中有数,最后要到达哪里。昨晚就因为心中没数,坏事了。当然,演员要有这种能力,而且要热爱这样做,一些当代的演员就有这种即兴反应的能力,他们不害怕诠释的自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法,但是目标是唯一的:建立活的生命。
– 您害怕什么,如果您真的会害怕的话?会不会说——什么都不怕?
不是的,我怕很多东西,天哪……我想简洁地概括一下,可是做不到。其实我是个很胆小的人,我害怕疲倦,我害怕被恐惧战胜,还有呢……害怕一切病痛,像所有人一样。我害怕在我们国家会发生可怕的事情,这是一种生理性的恐惧,一种身体本能的恐惧,因为那会毁灭我的世界,夺走我习作的机会。我不想这样,不想被干扰,戏剧是唯一带给我喜悦的事物。
其他的我什么也不会,这也是我的恐惧之一:我要明白,其他的我什么也不会。我想做一个开放、诚实的人,可最诡异的是——我非说不可——最诡异的是,你的同行评判你不是根据行业的准则、不是根据心灵的准则,而是根据口味的偏见来侮辱你,我一次次遭遇这种侮辱!我们全都生活在民主社会,可是却有一种极端主义:一个人坐在你对面,你眼里看到的不是一个同样有着良好愿望的人,而是一个敌人——这太可怕了。这一全球性的问题在我们每个人身上,我不知道该怎么改变现状,我们每个人体内都有种极端主义,有种野蛮的偏执。我很多次遇到这种情况,由于《海鸥》这部剧所遭遇的尤其多,有时候听到一些不可思议的恶言恶语,简直是卑鄙。
– 所有过去的剧本讲的都是男女之间的爱情,如今似乎觉得这个主题很无聊了。
嗯,《海鸥》里的一切都关于爱,当然是关于爱。没有爱,一切都不可能,一切都建筑在爱之上。这是唯一能驱动生命的力量,爱的缺失也是力量。也许,爱的缺失是比爱的在场更加强大的驱动力。我害怕失去这种爱的缺失感,因为它带给我力量。
– 说得好!这是一句精彩的表述。
表达,这是很复杂的事情,它同时也是一个戏剧问题。演员说:“你负责表达,我负责表演。”首先,这是一种自我欺骗,不可能我负责表达,你负责表演。这种表达是经过某种巨大的努力做出的,如果你自己不经历这种巨大的努力,你不可能表演出来,要不然你就是个空壳、是个木偶。你需要走那条必经之路,才能成为共同创作者,不然就只是个执行者,那样倒也可以,我完全不反对,但那是另一条路。过程、排练——这是一种有声的思想,在排练过程中你尝试去表达,去抓住根本。说实话,所谓排练就是在四个小时内试图表达一种处境或一种思想。比如刚才,我把心里的什么东西扯了出来,才发现,所有的问题都是互相关联的,最终我们到达那个关于爱的缺失的想法,或许这将引起争议,或许有人不会同意,但我也是刚刚意识到,我害怕失去那种缺失感,无论这听起来有多可怕。我认为所有人本质上都是浪漫的,只是有时候我们会把那种浪漫精神赶回去,我觉得人和风有关,和雪有关,和自然有关,和春天有关。勃洛克说得很棒:“浪漫主义,就是对生活十倍的感觉。”这是一句多么惊艳的表述啊,因为我们想要生活,想要感觉。对了,这也是我的恐惧之一:害怕失去领会和感觉的能力。也许那一天或早或晚会降临,又或许永远不会,鬼才知道,我们走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