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violata,读作“因维奥莱塔”,意为“不受侵犯的”。可这片土地不以隔绝为傲,反而深受其苦。影片(导演:
阿莉切·罗尔瓦赫尔)以一片黑暗开头,因维奥莱塔村民只能轮流使用稀缺的灯泡,男人们沿袭旧俗唱歌求爱,却在成婚时马上宣布夫妇俩要离开村庄。接近尾声时,村民们早已融入了大城市的现代生活,仍然穷得舍不得用灯泡。首尾两个拧亮灯泡的镜头,昭示着仍没有光明逐走他们的黑暗。村民们在挥洒汗水的土地上被骗做负债的佃农,经过手术刀般长长的直升机俯拍镜头后,看似可靠的现代文明也并未提供栖身之所。他们被赶出教堂,在追来的音乐中生出重回村庄的幻想,心里明白,连那片土地也从来不属于自己。
种种变迁下,男孩拉扎罗没有变老。
毕竟他不处于人世的轨道,由于总在被使用而离群缺席:喝不到最后一口酒,在婚礼上被赶出去把鸡放回栏里,帮别人替班被锁进栅栏,把行动不便的奶奶背来背去,在劳作中任由所有人使唤……他似乎只作为别人的工具,而不作为一个人参与生活,就连和贵族少爷唐克雷蒂共度时光,也是应后者的要求而缺席村里的劳动。他在矛盾的裂谷间做衔接、做垫石,一层层剥削链转嫁的苦难淌到他的肩上:“我剥削这些村民,他们则剥削这个可怜的傻小子。”“也许他不剥削任何人。”唐克雷蒂理解他,可是在以反叛母亲为由伪造的绑架中,让拉扎罗成为“绑架犯”,后者陪伴和照顾自己的伙伴,同时又为焦急寻找的人们伤心。唐克雷蒂以谎言对抗谎言,拉扎罗则想弥合一切,默立和高烧正是对矛盾的困惑。他病愈动身去找唐克雷蒂时,因维奥莱塔村正好暴露在搜救队的现代目光中,讽刺的是,这束戳破谎言的视线是为了搜救罪魁祸首女爵的儿子才赶到的。在新旧交替的关头,拉扎罗看向天空,便从悬崖边坠落,仿佛是神明有意为之,使他不被任何规则所缚,成为现代文明的漏网之鱼,没有身份的拉扎罗仍然置身世外而又来者不拒地存在。正因此他保留了那些逝去之物、时代淘汰之物:青春容貌,对植物和古老乐曲的记忆,最重要的是——纯洁的信任。
拉扎罗与唐克雷蒂的关系,是影片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的尝试。唐克雷蒂明白母亲的谎言和剥削的层级规则,也看清了拉扎罗的天性,可打着反叛旗号的“勒索信”上,他迟迟不敢割破自己的手,血是拉扎罗为他而流。意义不仅在于唐克雷蒂有意识地利用拉扎罗,还在于出自他之口的骑士誓言,只有拉扎罗一个人铭记并始终履行。出身不明的拉扎罗,在唐克雷蒂这里成了一位“同父异母的兄弟”,“我们长得挺像的”是信口开河,拉扎罗却以鲜血标识这份情谊和亲缘。在山沟里,唐克雷蒂说:“谁说这只是一条沟?它明明很像月亮。”他学狼嚎回应那匹山间的狼,鼓励拉扎罗也这么做,人狼互相应和,仿佛真是冥冥中的知己。直到多年后两人重逢,唐克雷蒂用一只平底锅假装慢慢升起的月亮,拉扎罗仍然跟他学狼嚎,应声四起,正如当年。“他们在回应我们呢。”可这里不再是防范野狼的山村,城市中哪里会有狼?镜头往下一转,是小女孩学着狼叫跑进屋来,其他“回应”也可想而知,不过是和唐克雷蒂一样开玩笑的人罢了。
可拉扎罗所见是真正的月亮,听见的也是真正的狼嚎,这些在现代失去土壤的意象,正如在城市贫民窟里再度奏响的古老谣曲,在他身上活着,也许从来只在他眼里存在过,就像这份“同父异母”的兄弟血缘,只存在于他的血脉中,唐克雷蒂只是提供了信仰滋生的形象与文本。接到唐克雷蒂的邀请时,安东妮娅似乎已经预见了真相,她有足够清晰的心灵视力,能认出拉扎罗的圣洁与唐克雷蒂的虚无。这对一虚一实的兄弟,面对人世的虚伪残酷有截然相反的应对:唐克雷蒂回以彻底的怀疑和谎言,拉扎罗回以彻底的诚实和信任,前者对弱肉强食的规则进行绝望的反讽,却被拉扎罗当成一以贯之的信念,唐克雷蒂愚弄别人是自保的抗议姿态,拉扎罗却心甘情愿一次次被愚弄。当因维奥莱塔的村民欢天喜地买了甜点拜访唐克雷蒂,他们发现旧日的贵族之子竟比自己更加破落,邀请也不过是他无数谎言的其中一个。在过去的谎言中,村民的牺牲用以维持女爵体面的生活是可见的,而现代的谎言中,沦为小偷的村民和破产的贵族之子都同样处境凄惨,剥削他们而从中得利的又是谁呢?
“都怪银行!”这难道不是唐克雷蒂的又一个谎言?或者,是他又一次以虚无态度说出的真相?他知晓无数真相:女爵的欺骗、家族的败落和拉扎罗的本性。他自知反抗是徒劳,于是愚弄一切,乃至拉扎罗的信任。最后声势浩大的欺骗,不过是此前无数次的终极版本,他曾对拉扎罗说“你骗我”,又折回来说“我是骗你的”,拉扎罗仍然无限地相信,不以虚无为护身甲。拉扎罗和村民们从落空的邀请中返回,教堂里的音乐飞来了,他静立一会,走到一棵树下,抚摸青草,流下了眼泪。拉扎罗为什么哭?可以有无数合理的答案:为自己受骗伤心,为大失所望的因维奥莱塔村民伤心,甚至是对过往誓言感到幻灭。可或许那是对草木的眷恋,是忧伤与感激的奇妙混合体——是幸福。说到底,这段音乐不也像在窗口大喊晚安的唐克雷蒂、像遥远的狼嚎,听到他并回应他,让他感到幸福吗?我们永远不知道拉扎罗是否经历了堂吉诃德那般挣扎的瞬间,这位著名的理想主义丑角在听到窗外女子歌唱时,短暂地忘却了想象中的爱人杜尔西内娅,最后他关上窗户,拒绝动摇自己的爱情。可无论这滴泪水有没有丝毫犹疑后悔、思虑和抉择的瞬间是否存在,在影片的结尾,拉扎罗去了银行。
唐克雷蒂在银行的把戏是空有姿态的佯攻和愚弄一切的轻佻,拉扎罗恳求银行归还朋友失去的财产,却是发自真正的手足之情。唐克雷蒂反抗的姿态目空一切,拉扎罗不知何为反抗,只从自己身上索取答案。村民们呼唤两人的名字出于完全相反的目的:呼唤“唐克雷蒂”,是为了寻找这个任性出走的公子哥;呼唤“拉扎罗”,是因为他任劳任怨、来者不拒。受过良好教育、引用骑士传说的唐克雷蒂,和他装腔作势的母亲并非毫无相似之处:他并不相信自己对别人的说教,母亲的宗教和儿子的反叛都是空壳。多年过后,因维奥莱塔村民还像当初尊敬女爵一样,把希望寄托在她儿子身上,只有安托妮娅意识到唐克雷蒂是一张空头支票,剥削链底端的、被使唤如仆役的名字“拉扎罗”,才是有求必应的神圣。女爵曾说,他不可能不剥削任何人,因为在奴役与被奴役的规则下,每个奴隶都渴望成为主人,每个奴隶都为自己寻找奴隶。映后谈时有人说拉扎罗不过是始终无意识地顺从,仿佛在说:他不过是个可怜的奴隶。一个奴隶会幸福吗?付出对于奴隶出自命令而不是自愿,只有自愿付出的人才能享受付出的意义,拉扎罗只有自愿付出,才会如此幸福。一个愿意付出的人,恰恰最不可能是奴隶,我们的思想受限于多么可怕的障眼法啊:付出必定出自奴役吗?——还有对人的爱。
银行里拉扎罗的弹弓被误认为枪支,众人把他推倒、殴打,似乎是超现实的情节。它的实质是经过提炼的现实,是影片在剧情和安托妮娅讲述的故事里反复指出的:人们对拉扎罗的伤害。故事里说,一个人被扔进狮子穴里,狮子不吃他,人们甚至要加倍折磨他;一只衰弱的饿狼嗅出了好人的气味,所以不吃他,人们是把他找来与狼谈判的。两个故事相似又相异,相似在于人比野兽展现出更大的残酷自私,相异在于第一个主人公是被迫的,人们的残酷是确凿的,第二个主人公是自愿的,人们的残酷是模糊的。这就是拉扎罗经历的两种读法:把他看做一个受害者,或者把他看做一个圣人。拉扎罗身边的人刻意折磨过他吗?他们只是一些心地单纯、受苦受难的人,苦难“转嫁”听起来固然可怕,其实与叫圣人与狼谈判的行为相距不远。所有人都受法则的支配,连安东妮娅也得为了生计利用他人的善良,捉襟见肘的时刻,他们利用一切手头可以利用的,而拉扎罗不对自己的付出和承受设限。唐克雷蒂清楚他品质的宝贵,还玩笑、愚弄他,安托妮娅对拉扎罗下跪,也免不了为欺骗买主利用他天真的脸。这是邪恶吗?不过是出于自私和自保,就像银行里的人由于恐惧和愤怒出手。谁为拉扎罗而痛?——那只久远的狼,走到他流血的脸旁。这只野兽曾认出他,饥肠辘辘也不愿伤害他,这份珍贵的保护让他复生,让人们有第二个机会珍惜他,可是当有人再度请求他“与狼谈判”——“银行”是现代之狼——他还是去了,人们终于对他造成了连狼也舍不得造成的伤害。
镜头停在保安试探他脉搏那一幕,他长长睫毛围住的双眼无神,我们不知道拉扎罗是死是活。狼在他头边踱步,仿佛在叹息,然后它离开他,走上街头,在车流间奔跑。
是的,我们也不过是一些心地单纯、受苦受难的人。可是你瞧,那只认出好人气味的饿狼,它还穿梭在大街小巷,巡视我们每个人的脸。
2020.11.26 首发于豆瓣:bluinky